麵對麵 | 野生動物攝影家奚誌農:我的命運是被滇金絲猴改變的
2023-08-10 21:31

說到大自然紀錄片,大家會立刻想到BBC或國家地理。眼下電影院正在熱映一部中國人自己拍攝的紀錄電影《雪豹和她的朋友們》,罕見呈現了雪豹的生活、交配和哺育幼崽,以及她的鄰居朋友犛牛、藏狐、鼠兔、岩羊、兀鷲、斑頭雁等。影片的導演是“野性中國”創始人、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師奚誌農。

59歲的他是圈內大神,高大黝黑,一口溫軟的雲南腔,就算在大城市也總是一身速幹迷彩服加登山鞋,似乎隨時準備轉身衝進大自然。有著40年野外拍攝經曆,他不善言辭,但他鏡頭下的動物總能讓人看到細膩又豐沛的情感。在《雪豹和她的朋友們》首映禮上,奚誌農動情說道,終於實現了拍攝“中國《動物世界》”的願望。

奚誌農

35天的興奮與焦慮

《雪豹和她的朋友們》收獲豆瓣8.3高分,影片裏最牽動人心的是雪豹母子相處的溫馨畫麵,而這珍貴影像的背後是奚誌農35天的興奮與焦慮。

雪豹素有“雪山之王”之稱,1971年首次進入人類科學研究的視野,雖然世界上60%的雪豹棲息地分布在中國,但它們獨棲於高原雪山之巔,又非常敏感,行蹤隱秘,罕見程度超過大熊貓,堪稱“野生動物天花板”。奚誌農說:“現在我們終於有了一部關於雪豹的電影,特別令人欣喜,希望中國的野生動物不斷地被看見,被我們自己人看到,被世界看到。”

奚誌農向記者坦言,2015年之前他從未奢望能看到雪豹,那年他的老朋友才旦調任到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擔任縣長,熱情邀請他到昂賽大峽穀采風,拍攝這裏的野生動物。

昂賽鄉位於瀾滄江源頭,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園區所在地,自然環境優美。奚誌農被這裏高山峽穀的地貌、豐富多樣的野生動物所震撼,“我在中國追尋野生動物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一個地方,那麼大群的動物都不怕人,白馬雞、岩羊、連生性膽怯的馬麝都不怎麼怕人,而且那次我差一點點就能看到雪豹”。

雪豹,是昂賽大峽穀最激動人心的詞語,奚誌農更是不敢奢望自己能拍到它。2016年初,他看到當地牧民攝影師用簡陋卡片機拍到的雪豹照片,羨慕極了。同時奚誌農也發現“如果能改善一下牧民攝影師的設備,再培訓一下攝影技能,也許就能呈現出質量更好的雪豹畫麵,這將會是一個非常棒的事”。

於是,奚誌農發起了“牧民攝影師成長計劃”,延續自2004年成立的“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 培養中國本土的自然生態攝影師的宗旨,就是為了“影像保護自然”的火炬,一直傳遞到離野生動物最近的牧民手中。達傑、次丁和更求曲朋三位牧民是計劃的第一批學員,奚誌農給他們配備了攝影設備、教他們學技術,讓擁有絕佳客觀條件的牧民也能拍出高質量的影像和野生動物的神韻。

就這樣從2016年到2022年,他和這三位牧民攝影師耗費6年,在4700米海拔高原不懈追尋,終於在2019年發現了《雪豹和她的朋友們》中的“大女主”一家。

電影中雪豹母子的洞穴是當地牧民江鬆發現的。奚誌農回憶,當時正值牧民挖蟲草的季節,江鬆正在挖蟲草,隱約聽到了聲音,他迎著聲音回頭看,看到了雪豹媽媽的臉。次日中午,奚誌農接到江鬆的電話後,搭乘最早一班飛機從大理飛往成都,轉機趕往玉樹,“我到玉樹已是第三天了,江鬆立刻帶著我去看雪豹洞,發現雪豹媽媽還在,我們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

“守護小雪豹成長的35天,我一直處在極度興奮、驚喜和緊張中。在這之前,還沒有人有這樣機會記錄小雪豹的成長,我們真的極度幸運。同時,根據全世界之前的先例,發現人類後,雪豹99.9%的可能會遺棄這個洞穴,所以我也極度焦慮,每天晚上都會夢到第二天去發現雪豹媽媽搬家了。”奚誌農一行在距離山洞80米的流石灘上支了帳篷,開始守護和隱蔽拍攝雪豹,每天都要爬行500米的高度抵達隱蔽帳。因為是高原,他速度最快的一次花了1小時20分鍾,當地牧民攝影師隻需要半小時。

差不多守到20天的時候,雪豹媽媽出去捕獵,奚誌農思慮再三,為了拍到近景大特寫,他爬去洞口安裝紅外相機,“我當時手都在顫抖,我曾跟藏羚羊麵對麵隻有3米時也沒這麼緊張。另外心情又很複雜,擔心這個行為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就是雪豹嗅到氣味感到威脅而搬家。”還好第二天她們一家還在,自己才鬆了一口氣。

“太感謝雪豹媽媽和兩隻寶寶了,竟然接納了我們35天,雖然我每天喜憂交織,但非常感恩。”奚誌農說,35天後她們一家還是悄無聲息地搬走了。不過隔了一段時間,攝製組又拍到了峭壁上的這一家三口,雪豹寶寶也長大了很多,這些都呈現在了片中。

《雪豹和她的朋友們》海報

拍攝雪豹的6年間,奚誌農和牧民攝影師們經曆了無數潛在的危險時刻,可他很輕描淡寫地說高海拔、地形陡峭,突然來襲的暴風雪、泥石流“都是小事”,他隻關心“怎樣找到雪豹?怎樣接近雪豹?”

40年的“野生動物奇遇記”

拍攝野生動物40年,在國內外獲獎無數,奚誌農是第一個在國際野生生物攝影年賽獲獎的中國攝影師,是國家地理Wayfinder獎唯一獲獎的中國攝影師,也是目前唯一入選“國際自然保護攝影師聯盟”(iLCP)的中國攝影師。

這些獎項的背後,有著一段段的“野生動物奇遇記”。奚誌農說:“我的命運是被滇金絲猴改變的。”

1992年至1994年,奚誌農六進白馬雪山,跨越三年拍到了第一份清晰的滇金絲猴影像資料。估計很多人都見過滇金絲猴《母與子》那張經典照片,上過美國國家地理,是中國的野生動物照片在全世界傳播最廣的。1998年克林頓訪華的時候,收到的禮物之一就是奚誌農拍攝的滇金絲猴照片。

滇金絲猴《母與子》

回憶初遇滇金絲猴,奚誌農告訴記者,坐長途班車從昆明出發,兩天到中轉站,到德欽保護區後,再走三天的路才能到營地,營地在4300米的山脊線上。“在山上,我最夢寐以求,最日思夜想的就是新鮮猴糞,當我真的看到時又激動得發抖”,這期間他兩次見到滇金絲猴,不僅距離非常遠,且是海拔4000多米陡峭高山上,“一想到它們是全世界唯一生活在我們中國橫斷山脈裏的滇金絲猴,當時我都哭了”。而更煎熬的是,從快門摁下去到最終看到照片效果,需要4個月,那會是膠片機,拍完回到昆明,再把膠卷反轉片寄到北京,衝洗完了以後再寄回,過程非常艱辛。

然而,通過他的照片,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物種,並由此保護住了它們棲息的一片原始森林,滇金絲猴從此真正成為了“雲南動物王國裏的國王”。

至此,奚誌農開始感受到影像保護自然的力量。1997年,奚誌農首次報道了藏羚羊被大肆獵殺的危機狀況以及“野犛牛隊”為保護藏羚羊作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促進了國內外公眾對長江源頭生態及藏羚羊保護的關注。

最近電影《雪豹和她的朋友們》熱映,跟很多觀眾一樣,記者也很好奇“野外動物有沒有攻擊性?你害不害怕?”

先說雪豹,奚誌農認為雪豹媽媽肯定發現攝製組了,因為她每天都能看到一顆鏡頭對著她,“甚至有時,雪豹媽媽還會刻意望向攝製組,我們會四目相對很久”。蹲守的時間長了,奚誌農甚至生出錯覺,他和雪豹媽媽好像已經成了彼此的“朋友”,有時雪豹媽媽外出捕獵,奚誌農會小聲嘟囔“你放心去吧,孩子我幫你看著”。

雪豹

另一位跟他長久對視的動物朋友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四川羚牛。那次在唐家河,奚誌農和團隊成員正在拍攝羚牛,通常羚牛會和人類保持100米左右的安全距離。沒想到一隻好奇心很強的羚牛朝奚誌農走來,同行成員看見鏡頭裏羚牛的頭越來越大,最後超出了長焦鏡頭的取景框。這時如果扭身跑,羚牛可能發動攻擊,奚誌農卻穩穩當當地繼續拍攝,甚至不慌不忙掏出了手機,記錄下了羚牛的超大臉特寫。對視了一陣,好像朋友打招呼一樣,羚牛一個轉身又施施然走了。

奚誌農近距離拍攝羚牛

奚誌農笑說,他無數次被問到這個問題,說明公眾對大自然的了解仍不夠,“比如狼,就被文藝作品妖魔化了,覺得狼就是要吃人的。我在可可西裏遇到狼與藏羚羊角鬥,我在邊上用相機拍,狼就非常怕我。我晚上睡在森林裏,聽到狼在附近叫,早起看到帳篷附近有狼糞,其實,這些都說明這座森林是健康的。”

培訓近千名野生動物攝影師

因為這份熱愛,奚誌農拍出了很多觸動人心的野生動物照片,藏羚羊、滇金絲猴、黑頸鶴、血雉、白馬雞、羚牛、馬可波羅羊……他的人生由無數的野生動物影像組成,他成就它們,它們也成就了他。“隻有讓更多的人看到、了解到這些野生動物,才能有更多的人去保護他們。”他意識到,影像對大自然保護的作用,必須培養一批這樣的野外動物攝影師,壯大這個隊伍和力量。

藏狐

高山兀鷲

縱紋腹小鴞

他的身份標簽逐漸增多。2002年,奚誌農與妻子史立紅,和其他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創辦了“野性中國”工作室,實踐“用影像保護自然”的理念。

2004年開辦中國第一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至今19年,培訓了將近1000名一線的野生動物攝影師,留下了無數野生動物的珍貴影像,例如青海湖湟魚(青海湖裸鯉)的第一張水下照片,秦嶺細鱗鮭在水下的第一張照片,灰冠鴉雀的第一張照片,四川的綠尾虹雉,等等。

《雪豹和她的朋友們》拍攝雖然完成了,但奚誌農在昂賽開啟了“牧民攝影師成長計劃”,讓當地牧民用相機記錄他們身邊最熟悉的野生動物最合適不過。在電影《雪豹和她的朋友們》中,讓觀眾欣慰的畫麵是,7歲的藏族孩子也可以熟練地使用專業相機拍攝野生動物。

這些年來,奚誌農每年始終保持幾十場演講,還有展覽和出版計劃。2009年他把國際野生生物攝影年賽引入到中國來。推動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野生動物保護,並加入這個行業,開始出現專門拍攝野生動物的製片機構,並湧現了製片工作室、獨立製片人,野生動物攝影師也成為時髦詞彙。社會上,針對野生動物攝影的“接口”越來越多,催生出更發達的業態。

在很多活動中,奚誌農常常被問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成為像他這麼優秀的野生動物攝影師?他的回答是:“我沒那麼優秀,我努力做的就是我一直堅持做的。要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野生動物攝影師,要有對大自然不顧一切的愛,還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學習的能力,向當地的原住民學習,向科學家學習,向大自然學習。”

奚誌農(左)在野外

【快問快答】

K=孔小平

X=奚誌農

K:以後還會繼續關注雪豹嗎?

X:會,前段時間我又去昂賽了解雪豹種群情況,最新數字是99隻!可以說是全世界雪豹密度幾乎最高的地方。

K:電影中老雪豹傷痕累累,你把它救治回牧區,後來又放歸大自然,這是怎麼考慮的呢?

X:它的體力恢複了一些後,我很糾結,給它養老送終還是讓它回去?最終決定放歸,生於斯長於斯,它在這裏經曆過愛情,經曆過傷痛,應該尊重它。打開籠子後它也慢慢地走了出去。

K:您也是從拍鳥開始愛上野生動物攝影的,如今中國的拍鳥大軍依然龐大,但不乏惡意拍攝,您怎麼看?

X:我19歲加入動物攝影隊伍,那是一個“荒誕”的開始。那會拍鳥是拍鳥的標本,把鳥用繩子拴起來拍。這些經曆讓我下定決心學習攝影,拍真正野生的鳥、拍自由飛翔的鳥。

K:您還發起了“中國巨樹科考計劃”?

X:2009年國家地理拍了紅杉,2012年拍了巨杉,都是北美的,帶給我啟發。此前我們的科學家隻能“望樹興歎”,看不到樹上麵的寄生植物、生長等情況,我們這個計劃讓科學家插上了翅膀。

從2018年的雲南高黎貢山28米高的大樹杜鵑、2019年大理雲龍縣曹澗林場34米高鐵杉、到2021年高黎貢山72米高禿杉,再到2022年西藏察隅83.4米高雲南黃果冷杉,這已經是“野性中國”第四次拍攝巨樹等身照了。

探索大自然,是一個沒永無止境的事情,這是人類的一個天性,也是我作為一個自然野生動物攝影師正在做的事,探索未知的世界。

文 |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孔小平

視頻剪輯 | 曾宏亮

(視頻和照片素材由被采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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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 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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