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8年，乾隆十三年。南京馬府街一宅院，有一人在院內小花園中昂首挺胸散步閑走，看得出來，他對新近購置的這座住宅相當滿意，不無躲進小樓成一統的閑適從容，此人者誰？天長王者輔。

 

仿宋院本金陵圖局部 清·謝遂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退隱南京

屈指算來，王者輔的人生已經年過半百，跌跌爬爬，雖然科場不順，不過廩生、貢生而已，卻也得貴人相助，遠赴嶺南，任職海豐；又千裏迢迢，過江渡河，再到順天固安、南路，終於更上層樓，升遷宣化知府。聖命難違，歲月蹉跎，他再次南下，又到嶺南，經過一番曲折，最終履新嘉應州。王者輔自我評價無論在嶺南或者華北，在每一崗位都能恪盡職守、盡心竭力，但也許是因不夠圓融練達，或者是時運不濟，無論在那裏，都既會遇到誌同道合者，但也會遭遇他人構陷，經常陷入人生困境。嘉應州任上，他自認為殫精竭慮、兢兢業業，深得民眾擁戴，但還是被人參革，有說他瀆職不作為的，有說他貪腐不清廉的，還有人說他偏執武斷的，各種閑言碎語，謠諑不斷，令人抑鬱難平，他唯有以身體不適請辭，最終得一處分掛冠而去。

回望一生來路，當年在安徽天長得到孫嘉淦推薦知遇，一路走來，到如今已意興闌珊，真有點心灰意冷了。他想起好友藍鼎元為他所寫《怪尹記》，評價自己以一“怪”字作結，雖然不大認同服氣，悠悠之口，又能如何？

也罷，就在南京謀一閑差，得空躲進小樓，讀讀閑書，會會朋友，也隻能如此了。

金陵四季圖局部  明·魏克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龍江造別墅

正在神思飛越間，大兒子王錫昌到花園來說，督署有人來請，總督大人有事相商，讓他快快前去。王者輔聞聽之後，並不慌張，他略作調整，乘轎出門，往北而來。

時任兩江總督黃廷桂邀王者輔前來，屏退左右，他與王者輔密語道，聖上要南下巡查，駐蹕南京，此是這一段時間的頭等大事，王兄務必精心籌劃，妥做安排，時時提醒我，不能有絲毫閃失。王者輔宦海沉浮有年，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前來，如何迎接彙報，令聖上龍顏大悅，自然是學問甚深，不能有絲毫馬虎。

1749年，乾隆十四年，乾隆帝首次下江南，來到石城南京。王者輔為黃廷桂忙前忙後，參與迎接聖駕，稱得上滴水不露，殫精竭慮。乾隆帝聞聽王者輔被參革賦閑，馬上表態，恢複王者輔的知州銜。此次接待過後，黃廷桂調任陝甘總督，尹繼善接任兩江總督。

黃廷桂辭別江南，遠去西北。王者輔不能再在兩江總督署謀差，因他與新任江蘇巡撫莊有恭有舊，又被延入莊有恭幕府。江蘇巡撫府署在亚博体育 彩票 ，王者輔往來於南京與亚博体育 彩票 之間，奔波勞頓，自不待言。就在這時，有一件事的發生卻大大影響了王者輔的後半生。

且說泰興人朱呥因命案入獄，關押在亚博体育 彩票 。朱呥的家人聽說有人與王者輔熟悉，可以從中轉圜。朱呥家人就托人找到王者輔之子王錫昌，王錫昌把此事告訴了王者輔。王者輔對此事並沒有表示明確意見，也沒有收受請托。莊有恭後來說，朱呥案可以贖罪減刑，大致也是順水人情而已。朱呥是否另有渠道找到了莊有恭，莊為此而徇私枉法，也未可知。總之，朱呥出銀三萬兩得以逃脫牢獄之災。

事過三載，莊有恭卸任巡撫，此事東窗事發，惹得乾隆帝勃然大怒，嚴肅處理莊有恭。至於王者輔父子，也受到牽累。當時炙手可熱的大臣福恒等對王者輔有如此之語：王者輔身為撫幕，作弊營私，通同伊子王錫昌在外招搖撞騙，殊幹法紀，未便按律擬徒，應將王者輔、王錫昌均發吉林烏喇安插。

這樣一來，年過花甲的王者輔不得不離開江南，流徙山海關外的吉林。王者輔父子流放吉林之前，大致在他六十歲的時候，1754年，乾隆十九年，他在龍江關置地建成舫寄別墅。這一園子的規模如何？王者輔的孫女王貞儀曾作《舫寄記》，其中有如此描述：

舫寄者，先大父惺齋公之別業也。初，大父罷官歸，擇家園之隙地二十畝，以十七畝疏而為池，蓄以水，案以石，養魚數百頭，種蓮數千柄。東造橋，西製亭。池之四旁多植花樹，又以一畝盡栽以竹。餘畝計二，以短垣繚之，中架數椽屋，闊與長稱之，圓其脊瓴，當乎池之上，蓋儼然舫形也，故名之日“舫寄”。倚其欄，波光交豁，萍藻相漾，堤梁互亙，有靜鎮之趣，無風波之虞，其中則有榻有幾，有琴有書，有筆有墨，有爐有灶，有茶具，有酒器，可以泛花，可以載客。其為地高而且曠，故凡金陵之山水，皆在眉睫間，而又可以吟眺。自外而望之者，皆以水仙之境目之，而不知大父之誌念於安危顛覆者深矣。

席不暇暖，時光吝嗇，他並沒有在園子裏消磨太久，“無風波之虞”卻成為奢望，王者輔父子就此慘然而別，束裝就道，無奈北上，衝風冒雪。王者輔老友桑調元路經南京，曾前往舫寄尋找王者輔而不遇，悵然有作：

龍江城府鬱蒼蒼，生死交情總斷腸。

苦憶故人天際去，欲探消息畏斜陽。

 

莫愁湖局部 清·吳宏 筆 故宮博物院 藏

孫女是清代女科學家

也許是有人同情，也許是政策寬鬆。王者輔畢竟已經年過七旬，皇恩浩蕩，他得準返回江南，應該是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也就是在這一年，王者輔五子王錫琛的女兒王貞儀出生，這一女孩來到人間，為王者輔帶來了莫大的慰藉。

王貞儀牙牙學語，就表現出驚人的天賦。王者輔帶領她讀書，幾乎是過目不忘，心領神會，堪稱異稟。此女後成為有清一代著名科學家，在世界上頗有聲譽。國際天文學聯合會以她的名字命名了一顆小行星，《自然》雜誌將她選入“為科學發展奠定基礎的女性科學家”。

但，好景不長，到了乾隆四十年，1775年，已經年逾八旬的王者輔在如此風燭殘年，又被人盯上，再度遠赴吉林。就此一別，王者輔淚灑江南，他心裏明白，此番告別南京，再回江南幾無可能。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王者輔死在吉林。王貞儀陪伴家人不遠萬裏，再次奔赴吉林，為王者輔處理喪事。

據甘熙《白下瑣言》載，王者輔曾住南京馬府街，“馬府街，天長太守王者輔宅，百年前，極園亭之盛”。王者輔在下關的舫寄也好，他在馬府街的宅院也罷，桑田滄海，早已難覓蹤跡了。據《同治天長縣纂輯誌稿校注》載《王者輔傳》，敘述王者輔一生行跡，說王者輔與袁枚同在莊有恭幕府中，有“既黃公調任川陝，而莊滋圃參知前曾以文字受知於輔，適開府來吳，與袁子才太史同延”“曆來督、撫幕題奏、刑名、錢穀事務繁劇，不一人尚虞拮蹶，而輔五官並用。前在鄂、黃兩公幕即以一人兼之，至是兩人同事，袁子才不無矜心，迨後率折服焉。”但有學者說，袁枚並無入幕莊有恭的記載。

另，袁枚《隨園詩話》的確提到王者輔，“閨秀王貞儀，字德卿，宣化太守王者輔之女也，隨父謫戍塞外。”隨園先生把王貞儀誤作王者輔的女兒了。

王者輔，不過一廩生、貢生，卻能做到知府，地北天南，底層浮沉，又因事牽累而最終死在關外異鄉。

王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