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晚,“致巴黎的情書”——黃蒙拉、羅維小提琴與鋼琴二重奏音樂會在江蘇大劇院舉行。黃蒙拉是當今世界最活躍的小提琴家之一, 曾獲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 到目前,中國僅4位小提琴家摘得該獎。
在演出前,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對黃蒙拉進行專訪,不過,怎麼也沒想到我們聊起的第一個話題居然是令人上頭的短視頻,這似乎與古典音樂家很不搭。但黃蒙拉不這麼認為,為了傳遞對音樂對人生的感悟與思考,古典音樂家需要體驗多樣的情緒和狀態,“但上癮不行,那是一種無意識的狀態,我正在戒斷手機”。
古典音樂與短視頻矛盾嗎
古典音樂來自西方,與中國觀眾本就隔了一層,更何況在當下的環境裏,短視頻爆炸式發展,是大多數人輕易就可以接觸的快銷式體驗,短視頻與古典音樂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黃蒙拉承認,自己也在跟短視頻搏鬥中,“它真是無孔不入,練琴之餘看著手機呢,突然就被推送了短視頻,不斷劃拉就不斷出現,一條一條,很便捷。它能瞬間給予一個又一個爽點,確實解壓,讓人欲罷不能,但不知不覺就花掉很多時間。”
而古典音樂剛好相反,它需要鋪陳,有內在機製,需要不斷往複、拉扯,到了一定程度後再爆發,能量會越來越大。因此古典音樂需要觀眾主動去感受,並對世界、對人生,有一定的想法,可能需要有所經曆才能找到共鳴。因此,被短視頻直給的高濃度爽點衝擊著的很多人,是很難靜下心去感受和聆聽的。
不過,作為職業音樂家,黃蒙拉對這個狀況和現象倒沒有某種焦慮或擔憂,“喜不喜歡古典樂,是講緣分的。這個世界上的好東西有很多,並非每個人都有機會嚐試到,也並非每個人都必須嚐試到。”
他自己也並不固守某種程式,他認為,人的一生應該獲得很多體驗,多一些需要“跨過門檻的體驗”,這樣的人生經曆可能會更豐富,而刷短視頻也是一種體驗,音樂家應該有所觸及。
不過當發現自己的陷入時,黃蒙拉也在反思,“刷短視頻時人的那種無意識,讓我很不喜歡,我要糾正它”。
正因為善於豐富自己的生命體驗,黃蒙拉在演奏時也會讓專業觀眾發現不少小驚喜。
“致巴黎的情書”——黃蒙拉、羅維小提琴與鋼琴二重奏音樂會前段時間在上海站演出後,有樂迷評價黃蒙拉說:“小提琴家對揉弦效果的設計不僅完整,也有獨特魅力,奏出某種煙嗓般的聲音,分句、節奏也都出色地貼合了作品的奇詭氛圍。G弦的音準偶爾向著‘不準’冒險試探,但仍控製得好,強化了作品的一縷荒誕感。如果小提琴家能將這樣對演奏之深層魅力的挖掘,以及某種冒險精神,都擴展到所有作品的表現中,人們對他勢必有全新的認識。”
能讓樂迷從音樂中感受到了“冒險精神”和“荒誕感”,黃蒙拉很是欣慰,可見依然有觀眾熱愛著古典音樂。
不過,他也解釋,自己未必是想呈現一種冒險精神,“我們在演奏不同作品的時候,總要尋求一些變化,正確演奏的同時帶來的變化越豐滿越好,比如某個地方需要強調,而強調的程度和方式,可能每次都有細微不同”,能被觀眾聽出自己臨場的細節變化和處理,確實是古典音樂家與觀眾的雙向奔赴了。
一不留神就會被小提琴駕馭
2002年,時年22歲的黃蒙拉摘得了空缺多年的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金獎,還拿下了當年的“隨想曲最佳演奏獎”。
此後很多媒體或樂迷在形容黃蒙拉的時候,會用“東方帕格尼尼”這個前綴。曾經有一段時間黃蒙拉覺得“好煩”,感覺自己“被定義了”,“這個定義會給大家帶去一種通感聯想,但這個聯想並不一定正確。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也不阻止不澄清,有時候甚至覺得也挺好,因為容易讓人記住”。
不過他依然認為,童年時自己對小提琴稱得上是既沒興趣也沒有天賦。
黃蒙拉學音樂並非家學淵源,父親是醫生,黃蒙拉和多數同代人一樣因為“承擔了父輩的夢想”而開始學習音樂。
聽說,黃蒙拉的父親當初喜歡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才給他起名“蒙拉”(moonlight的諧音)。黃蒙拉說,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首曲子,但父親告訴他“月光溫柔不灼人”。
黃蒙拉第一任小提琴老師張欣還用他的名字來鼓勵他練琴:“蒙拉,就是做夢都要拉琴。”現在依然有很多樂迷把他的名字讀成諧音“猛拉”。
名字的趣事之外,黃蒙拉表示自己剛學琴時拉得不好,挨了不少打,在上海音樂學院附小的學琴時光裏屢屢受挫。五六年級起,他開始跟隨小提琴家俞麗拿學習。
“說來也是奇妙的緣分,我、太太和女兒都是俞麗拿老師的學生。俞老師今年都84歲了,我女兒每周還去跟她上一節課,都是她親自指導。不過,俞老師對我‘最不近人情’,很嚴格,而對我太太和女兒就非常溫柔,可能我太調皮了吧。”當然了,正是在俞麗拿的細心教導下,黃蒙拉才得以認真對待自己發出的每一個聲音,在技巧上有了很大的進步。
如今黃蒙拉是上海音樂學院管弦係副教授,同時還擔任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日本IMA夏校等特邀教授,帶了一茬又一茬的學生,從小學生到研究生都有,現在回頭去定義“天賦”這個詞,他有了更豐富的理解,“天賦其實涉及很多方麵,包括掌握樂器的天賦,表達音樂的天賦,還有學習的天賦,等等,有些人可以將這些天賦融會貫通,這就是那種百年一遇的天才。絕大部分人是間或有之,所以很多小提琴家都會強調練琴這件事。”在黃蒙拉看來,刻苦練琴是補缺必不可少的。
“小提琴是情感張力很大的樂器,它的構造使得它比大多數樂器都更難掌控——指板上沒有品、弦長偏短,手指落下去分毫偏差都會出現音不準,和一弓拉出來所發出的難聽刺耳的聲音,這種聲音遠遠稱不上是音樂;但對比其他樂器如鋼琴,即使是不懂得彈琴的人,隨意按下一個鍵,它都是一個標準的音符。”黃蒙拉說,小提琴是一種難以控製的樂器,演奏家一輩子都想駕馭它,但一不留神就會被它駕馭,要達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堅持不懈的練習。
從《梁祝》發現東方樂曲的故事感
記者此前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段視頻,黃蒙拉在芬蘭一座古老音樂廳演奏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評論裏很多粉絲表示聽哭,更有粉絲指出,作為俞麗拿的得意門生,黃蒙拉不僅傳承了老師的演奏技巧,還將自己的理解加入了其中。
1959年5月27日,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在上海蘭心大戲院首演,當時上海音樂學院學生、年僅18歲的俞麗拿擔任小提琴獨奏,就此名動天下。同時,俞麗拿也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創作小組的成員之一。
拜在俞麗拿門下的黃蒙拉,在大家看來應該得到《梁祝》的真傳。黃蒙拉表示,自己確實跟俞老師深入聊過這首曲子。
毫無疑問,《梁祝》的旋律刻在了很多中國人的DNA裏,很多人一聽到它就會情不自禁地眼眶濕潤。而俞麗拿的講述更是讓黃蒙拉驚訝地發現,東方樂曲擅長用旋律來呈現畫麵,至此他才理解了“用音樂講故事”的涵義,“俞老師對《梁祝》的整個創作過程都很熟悉,細到每一個音符,從淡到濃,或者從濃到淡,細膩到每一個滑音,都有它的具體意義,都有其特定的畫麵和故事,所以才能讓觀眾聽到旋律時,就能產生梁山伯與祝英台正在發生的故事場景聯想,這種非常具象的表達蘊藏著怎樣的情感張力?這些都非常東方。”
黃蒙拉經常在音樂會上演奏《梁祝》,此前曾與江蘇交響樂團在江蘇大劇院合作演奏過,今年5月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弓弦盛宴IV”音樂會上,呂思清、黃蒙拉等小提琴家返場演奏《梁祝》節選,得到無數網友點讚和轉發。
而今年恰逢中法建交60周年,黃蒙拉這輪巡演帶來的是主題音樂會,選擇的是法國作曲家德彪西、弗朗克的作品。說到此次與鋼琴的二重奏,黃蒙拉表示,小提琴也有和大提琴、鋼琴一起的三重奏,或者是弦樂四重奏等等。
他還嚐試過“小提琴+其他樂器”,比如,曾與著名吉他演奏家楊雪霏合作過小提琴與吉他音樂會,也曾巡演到江蘇大劇院,兩人還錄製了吉他與小提琴專輯《弦舞》,主要演繹3位西班牙作曲家的作品。他還試過“小提琴與管風琴”、“小提琴與手風琴”,但都因為曲目不多,過於小眾,沒有劇院敢接而不了了之。
各種嚐試的背後,是希望給古典音樂以更豐富多元的呈現,那麼當下古典音樂如何更“潮”呢?是否要主動擁抱AI呢?麵對這個話題,黃蒙拉表示,自己確實聽過一些AI創作,但感覺還不成熟,還沒有比較拿得出手且有價值的作品,“以yabo2020 為例,如果讓AI去做競技比賽,肯定能突破很多人類極限,但太精準反而不美了,因為不真實,藝術也是這樣。”
【快問快答】
K=孔小平
H=黃蒙拉
K:來南京巡演得多嗎?
H:經常來,南京觀眾很熱情。我每次來,總感覺人氣更旺了一些。南京也是網紅旅遊城市,各方麵都很火爆。
K:作為小提琴家,你平時愛聽什麼音樂?
H:平時喜歡聽拉丁舞曲,或者法國香頌(注:法國世俗歌曲和情愛流行歌曲的泛稱,以甜美浪漫的歌詞著稱於世),都比較歡樂輕快。
我閑暇時愛聽相對有生命力又純淨一些的音樂,也是另一種體驗吧。
K:你剛才舉例說韓國小提琴家每天隻休息兩三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練琴,你現在還每天練琴嗎?
H:我們都曾經曆過這樣年輕的時期,可以揮灑自己旺盛的精力和體力。真的,那個時候永遠不覺得累。而且隻要你願意投入在一件事情上,就不會覺得無聊。
K:你現在休閑的時候還是會刷刷視頻?
H(笑了):倒不是為了刷視頻而刷視頻,真的就是拿手機,一不小心就出現了一些短視頻。
不過我已經立好flag了,要減少看手機,然後多跟朋友聚會,吃飯、聊天,看看書。
K:那你愛看什麼類型的書?音樂家一般是不是偏理科思維?
H:雜書,什麼書都看,我可能偏中國古代曆史的。對,音樂家在演奏時是需要理性思維的,但安排的依據有很多出於感性思考,是一種綜合思考。
K:你女兒現在是快樂學琴嗎?你有沒有變身“虎爸”?
H(笑):不會逼著她學,但孩子總容易產生惰性,總歸也會在後麵推一推的。
文 |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孔小平
拍攝 | 朱信智
剪輯 | 黃嫻 陳穎彤(實習生)
(本文照片和演出視頻素材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 王育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