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視覺中國
◇駱冬青
有兩種書:一種是天真的,天真的天才,帶著通靈寶玉,入太虛幻境,如屈原、李白、曹雪芹;另一種蒼老的,窺破世道,從汙濁穢惡的世界中尋求智慧,如詩中老杜,詞中蘇、辛,小說中蘭陵笑笑生。天真之至,必罹天降之禍,屈子、太白、雪芹皆是矣!“世人皆欲殺”,屈子唯有投江,謫仙人太白卻在美麗的捉月傳說中,留下瀟灑身姿;曹雪芹呢,空對著白茫茫一片虛無的大地。那些老於世故的文學家,看破又說破,其實還是天真,隻不過渾厚華滋,於一塌糊塗的泥潭中,放射出異樣光澤。畢竟,內在天性、詩心才是兩類詩人之共同稟賦。
法國狄德羅小說《拉摩的侄兒》為黑格爾激賞,在《精神現象學》中曾有專門論述。馬克思讚為“無與倫比”,恩格斯稱為“辯證法的傑作”。此文中譯,我是先在《狄德羅哲學選集》中讀到,一時驚歎,可見,其中蘊涵似乎超出一般小說,竟可徑直作為哲學作品來讀。不過,所有偉大的文學家,皆如雨果說的莎士比亞那樣:“誰要是名叫詩人,同時也就必然是曆史家與哲學家。”“他是一個三位一體的人。”我想,狄德羅在《拉摩的侄兒》中,體現的哲學家的一麵,隻不過有時是稍稍超出了詩人。
拉摩是個天才音樂家,“拉摩的侄兒”處於此人的陰影下,既有天才的征兆和症候,又有著種種難堪和難耐的境遇。小說中,哲學家狄德羅本人為一方,拉摩的侄兒為另一方,展開的對話中,有敘事,有思索,有欲望包括情意的赤裸裸的暴露,或似雜文,或似斷論,更多地,自然仍然是小說。即便是墮落的關頭,卻忽然綻現天才的光輝。老辣無恥的話語,卻是那麼透徹入骨,好像寒氣凜冽的刀鋒,劃過皮肉,隻感到“痛快”二字!有嫵媚綺靡而喪失羞恥的勾引誘惑,卻又以瞬間的利害與世故,而消解了情致,唯剩下欲望的衰朽殘骸。黑格爾說,“小拉摩述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謊言騙語時的那種恬不知恥乃是最大的真理。”這個老黑格爾,此言中的“真理”,豈非曆經滄桑、包涵著重重傷痕和瘢文的難言的美學理念?
與拉摩的侄兒對談的哲學家狄德羅的話語是解毒劑麼?恐怕並非。雙重奏中交切進更多的東西。或許,狄德羅借小拉摩之口講著痛苦的言語,它是“整個文化界完美的言語和真正的精神”。盧梭這個天真的、希望回歸自然的文學家、哲學家,和狄德羅是死對頭。看來,情性根柢不同,審美觀勢不兩立,確是難題。
狄德羅還有一部《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也是對話體,但篇幅更長,筆法奇詭譎怪而敘事汪洋恣肆。我也極其歎賞。不過,昆德拉不僅在《被背叛的遺囑》中專門論述,且以一部同名仿作“致敬”,不過,昆德拉的讚揚固佳,“致敬”卻令人敗興——我選擇在心中永遠保留原作,卻不會去讀改造過的東西。
拉摩“侄兒”這個精神怪胎,在之後的文學中,續有變形,演為犬儒主義的譜係。阿Q當可列入其一。狄德羅此書這種潛隱到深深海底、一窺人類冤孽的傑作中,是否也有飛翔至駿極九天的意念?有著近乎透明的天真?狄德羅這個頗為鬼精的妖人,真難說喲!
(原創文章,請勿轉載)
校對 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