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中國詩書畫界名家薈萃、大家雲集,但在這三大領域皆出類拔萃、堪稱一流者,一定少不了陶博吾。陶博吾作為江西彭澤的一介平民,以其顯赫的師承淵源、坎坷的人生閱曆、樸素的信念追求、卓越的藝術建樹,憑借書法真的品格、繪畫善的原韻、詩詞美的崇高,在晚年橫空出世、一鳴驚人。
陶博吾作品
——在書法領域,陶博吾以線條語言的感性形式,於大篆和行書間“望盡天涯路”(晏殊語),探尋象征主義與金石氣韻的完美契合,蓄積陶氏書法真的品格。
書法線條語言的感性形式如何在創作中體現,吳昌碩等20世紀的多位書法大家都進行過探索和探秘。這一感性形式是通過我們被對象刺激(線條語言張力)的方式來獲得表象的接受能力,並以空間(書體之間的關聯)和時間(書法演進的脈絡)為介質,為鑒賞者提供直觀質料和必要經驗。陶博吾以王國維的第一重境界為原點,通過追尋線條語言的感觀停留及接受體驗,把象征主義美學原理與書法本體有機結合,從而形成他不同凡響的關於書法真的品格。
陶博吾的書法係特質鮮明的文人書法,其書法所薈萃的真的品格,可從三維視角來尋找。品格之一:對傳統的真情敬畏。從學書的經曆來看,他曾走過一條遍臨各帖、矚目一家、融會貫通、凸顯個性的曆史之路。尤其在名師沈溪橋、吳昌碩、黃賓虹等大家的直接影響和言傳身教下,開始係統研習碑學名篇、帖學經典。這期間,吳昌碩的書法思想對其影響巨大。晚年是陶博吾用功最巨的時期,他把一生的所思所悟都融化於筆端,在書法的表現形式、表達技巧、精神蘊藉、情感遞進、觀感合一上等方麵下功夫,實現其書法作品在吳氏風格上的局部突破,完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吳氏藝術上的當代超越。這一突破和超越,從美學意義上來說,實際上是把書法的象征意義和意義的表達處於分離狀態的事實,向著完滿契合的方向大大地邁進了一步,為象征主義美學因子在其書法中的流布奠定了基礎。
品格之二:對經典的真愛傳承。從矚目的本體來看,他曾一度研習於四體之間,入上海昌明藝專後,開始在大篆和行書上“獨上高樓”(晏殊語),漸漸在三個方麵成就氣象:崇尚古典,他以《石鼓文》和《散氏盤》為聚焦重點,他的《集散氏盤聯》等作品,在取法秦漢篆書風韻的基礎上,追尋和沉澱大篆的蒼茫厚重之美,把文人書法的雅氣和逸氣躍然紙上、稀釋筆端,從而形成文人書法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陶氏風骨;堅守古法,他的行書五言聯、七言聯等作品,以節奏和氣勢的流暢、書寫的簡便和筆畫的簡化來推動書寫方式的革命性變革,在保留篆書樸拙韻味的同時,增加了行草書的質感與暢感,走出了陶氏有別於古人和吳氏的曆史新路;突出古韻,他的係列題畫詩等書法作品,利用大寫意筆法筆勢,把個人的文化修養、人格修煉、藝術修為嵌入其中,完成了書法古韻在精神聚攏、形式兼容、體態互補等方麵的營造,他跳出三界、縱橫五行的文人氣息,為象征主義美學主旨在書法韻致中的噴薄找到了共鳴母體。
品格之三:對書論的真知探索。從傳統書論的弘揚來看,他曾長期研習於書法理論經典名篇之中,“望盡天涯路”之際,也是他形成自己的書法理論之時。他的書論精髓主要集中在三個類別:名言警句類,凸顯一個書法思想家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意識。他告訴我們:在書法經世致用和教育功能上,書技小道通大道,書品就是人品,吾輩當匡時濟世,為國盡力。心得感悟類,表白一個書法理論家的真知灼見和殷殷期望。他提醒我們:執筆要突出“指實掌虛”四字,章法布局要從古人法書中來,要把幾種有趣味的字融合起來成為自己的字。創見創新類,亮出一個書法真人的獨到見解和實踐指南。他引導我們:作書須入法度之中,又須超越法度之外;從藝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創作要書貴有情有意,方為極致。尤其是他的名著《小篆研究》三卷,其論述之深刻、解析之全麵、觀點之新穎,即使放眼當代學院派的一流書論家們,也無人望其項背。
因此,陶氏書法在真的品格上就彙集了三大意蘊:在理論之真層麵,他以承繼的勇氣,虔誠地弘揚傳統,提出了獨具特色的陶氏書法新理論;在精神之真層麵,他以灑脫的靜謐,孤獨地沉澱自我,展示了文人書家的時代新境界;在實踐之真層麵,他以創新的膽識,執著地尋覓變革,開辟了當代書法的探索新領域。這些建立在書法感性形式維度上的三大意蘊,為象征主義美學在書法創作及理論中的運用找到了載體,進而支撐起陶氏書法在20世紀的中國書壇卓然而立、卓爾不群。
陶博吾作品
——在繪畫方麵,陶博吾以翰墨精神的知性形式,於山水和花鳥間“衣帶漸寬終不悔”(柳永語),探求古典主義與傳統美學的渾然一體,集聚陶氏繪畫善的原韻。
繪畫翰墨精神的知性形式怎樣在作品中凝結,黃賓虹等20世紀的多位美術大家都從事過實踐和實驗。這一知性形式是通過對翰墨精神的捕捉、筆墨色彩的感悟、士大夫情結的尋找等,形成對繪畫作品在藝術質量和價值上的綜合判斷。陶博吾以王國維的第二重境界為基點,在山水和花鳥間探尋自然風物、萬千生命與人文精神的相互知照,通過繪畫理念和形象觀感的統一、生活頓悟與普遍理想的一致,實現古典主義與中國傳統美學善之基因的相互交融,從而凝結他獨具匠心的關於繪畫善的原韻。
陶博吾的繪畫係底蘊深厚的文人畫,其繪畫所彌散的善的原韻,可從三層架構來凝望。原韻之一:凸顯中國文化善的思想。善的思想一直是文人畫的精神旗幟之一,受吳昌碩的影響,他的《鬆山陋室》《豐收圖》等作品,以對中國傳統大善至純的崇敬精神和心靈向往為核心,按照以篆書筆法直接入畫的法則,將書法的用筆、用墨的厚重等融入寫意山水和花鳥之中,形成富有仁義情操、金石韻味、形簡筆拙、墨重氣足的獨特畫風。這一畫風,既有文人畫高雅的文化潛質,又攝入了世俗市井的原初形態,以雅俗共賞、歡快祥和呈現總體藝術特征。
原韻之二:營造道德體驗“善的本境”(陳雨光語)。善的本境向來是衡量文人畫是否具有教育感召功能的識別方式之一,他在黃賓虹、潘天壽的教誨下,把珍視生命和笑傲人生作為承載道德體驗的演繹舞台。他的《吾園苦吟圖》《重陽抒懷》等作品,以山水寓意、花鳥寄情、民者高境的道德自省,用“植根於內心的修養”來催生“為別人著想的善良”(梁曉聲語)。因此,他畫裏的花草,長勢及態勢或旺盛或爛漫,折射出無窮的生命之力;他畫裏的山水,疏勢及密勢或粗獷或細膩,流淌出無言的生存之道;他畫裏的鳥獸,動勢及靜勢或矯健或恬淡,映照出無限的生存之戀。這些無需提醒的自覺體驗,構成了陶氏繪畫對善之本境的不懈追求。
原韻之三:釋解心靈感觸善的情趣。善的情趣始終是區別文人畫與其他畫種的參考標準之一,他融彙百家、釋放個性,他的《春色滿園》《葫蘆圖》等作品,以詩書畫和鳴的大美旋律,盡興感懷人世之滄桑、活著之純美;以近乎孩童的天真率意,盡情遙想紅塵之眷戀、桃源之溫馨;以隨心所欲的寫實寫意,盡力舒展磨難之線條、平順之色彩。因此,他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獸一鳥,在“蕭散簡遠”(蘇軾語)的境界裏,就有了既陌生又熟悉、既無聲又有聲、既古典又現代的萬千情趣。這些屬於善的情趣,使其繪畫在內在美和氣格美方麵,自然地轉化為他的深厚學養和文化精神。
因此,陶氏繪畫在善的原韻上就具備了三大特質:在道德哲學範疇,他以善的超越,努力修煉內心的道德觀念,讓人們“在可知的世界中最後看到的,乃是善的理念”(柏拉圖語);在藝術哲學範疇,他以善的傳遞,深刻勾畫藝術的倫理特征,讓人們時刻感受到正麵價值觀對社會的積極影響;在傳統哲學範疇,他以善的修行,不斷參悟善的內涵與外延,讓人們在天人合一的星空裏自省。這些建立在繪畫知性形式視野裏的三大特質,洋溢著濃厚的古典意蘊,為古典主義美學在繪畫創作中的實踐搭起了橋梁,進而擎架起陶氏繪畫在20世紀的中國畫壇獨領風騷、獨具神韻。
陶博吾作品
——在文學原野,陶博吾以詩詞的理性形式,於田園和沉思間“眾裏尋他千百度”(辛棄疾語),探索浪漫主義與詩化哲學的情理交融,釋放陶氏詩詞美的崇高。
詩詞的理性形式如何在文本中孕育,王國維等20世紀的多位大詩人都致力過尋覓和尋找。這一理性形式是通過對詩詞韻律美的演奏、畫麵美的構築、形式美的集結等,把“一時閃動的力量,跟著潛意識浮沉”(林徽因語),架構詩文作品在語言、意象和節奏上的理智表達,從哲學上把“世間一切都視為幻影”(王國維語)。陶博吾以王國維的第三重境界為視點,在冷靜與節製、直觀與概念的反思中,實現浪漫主義美學與現實生活的內心縈回,從而釋解他與眾不同的關於詩詞美的崇高。
陶博吾的詩詞係淒美清麗的士人詩,其詩詞所蘊含的美的崇高,可從三個方麵來賞析。崇高之一:感悟平凡生活的美之恬靜。他一生處於民間,自詡為陶淵明的後代。他的生活類詩文如《山居》等,如同他的畫一樣,家中的鍋碗瓢盆,田裏的瓜果梨桃,門前的雞鴨貓狗,均可隨時入詩入畫,它們如同一曲和諧浪漫的田園交響曲,洋溢著桃源生活的萬千愜意,張揚著村野士大夫出汙泥而不染的高潔情懷。這些詩詞所縈繞的“偉大心靈的回聲”(古羅馬朗吉弩斯語),看似平平淡淡、純白如水,但在波瀾不驚的平麵下,卻奔湧著源於思想追問的五彩浪花,翻騰著折射人世沉浮的眾生百相。
崇高之二:感懷命運多舛的美之悲壯。陶博吾一世千磨百折,直到晚年才趨於安穩。他晚年所寫的如《題梅竹雙清圖》等眾多題畫類詩詞,最具藝術潛質,最耐讀和最值得回味,成就也最高。在這裏,山水皆有靈性,花草皆有思維,鳥獸皆有情感,它們把命運的思索、人生的感悟、向往的美好、追求的愉悅,都升騰為無言的深邃和無語的壯歌。如同他的詩“何須留話當年事,依舊瀟瀟故園秋”和李商隱的名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那樣,沉鬱雋永,淒美壯麗;如同《命運交響曲》(德貝多芬曲)那樣,流淌出對艱難與悲愴、奮鬥與抗爭、光明與勝利的冷峻思考。
崇高之三:感念人生追求的美之超邁。陶博吾一輩子正氣盈身,士大夫情操一刻不從忘懷。他的逃亡類、度難類、雜感類詩詞如《滿江紅》等,有先祖陶淵明的情真味永,有詩聖杜甫的沉鬱頓挫,有古典詩文的溫婉敦厚,有現代新詩的自由奔放。他以批判現實主義為基點,把最真實的內心世界理性地放逐於字裏行間,把曆經滄桑的百年歲月揉碎並稀釋在思想的顆粒裏,以求道悟道的最高境界,呼喚社會良知的覺醒和家國情懷的奔放,思考著比個體榮辱更具終極意義的人生價值,為後世樹立起為人為文的不朽路標。
因此,陶氏詩詞在美的崇高上就閃現了三大光點:在個體意識上,他認為人隻是大海裏的一滴水,不管深居何處,都要為大時代浪花的奔騰而蓄積能量;在社會責任上,他以平民之肩扛起一個時代的文化擔當,告訴我們當一個人在詩詞裏回家時,一定會找到屬於曆史的絢麗之路;在文化傳承上,他關於獨立精神的反思和獨立思想的皈依,為藝術的創新和發展探尋了方法和路徑。這些穿梭於詩詞理性形式互溶上的三大光點,以純粹的耀眼光環,為浪漫主義美學在詩詞創作中的閃爍提供了熱源,進而閃亮起陶博吾在20世紀的中國詩壇一枝獨秀、一騎絕塵。
三重境界塑人生,視域遼遠皆清澄。解析這個幾乎與20世紀同齡的老人,陶博吾的一生可謂中國20世紀風雲變幻的縮影。百年孤獨,造就了一位無可比肩的布衣大師。他的書法以沉鬱的厚重,升華著吳昌碩的金石氣息;他的繪畫以純然的靈動,承襲著黃賓虹的雄渾氣概;他的詩詞以綿遠的思辨,傾訴著思想者的心路曆程。用一生的守望和一世的超然,在王國維的藝術三境界中筆墨縱橫,在黑格爾的美學三層次間詩意棲居,最終走進三重美學的廣闊視域,走進中國20世紀波瀾壯闊的文化殿堂。
陶博吾簡介:陶博吾(1900年—1996年),江西彭澤人,中國詩、書、畫藝術大家。早年入南京美專、上海昌明藝專學習,師從沈溪橋、黃賓虹、潘天壽等大家。抗戰時逃亡江西,後任教於江西宜春樟樹中學;新中國成立後,居江西南昌,一度為中學教員,晚年進入創作豐收期並極負盛名。陶博吾藝術上一生推崇吳昌碩,其書法超凡脫俗、個性鮮明,其繪畫不拘成法、奇異生動,其詩文情真意切、平素雋永,被列入中國20世紀最傑出的20位書法家之一,被美學家蔣孔陽稱為現在重新被發現的一位對時代有批判的現實主義大師,著有《習篆一徑》《陶博吾書畫集》《博吾詩存》等。
作者簡介:胡正良,江蘇徐州人,研究生學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書法美術評論家,康德哲學研究學者,研究員,現居江蘇南京。
總編輯:蔡嘯泉
編 審:蔡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