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風清 | 劉以鬯的“上海情結”
2024-06-27 21:49:58

二十年前,我曾為時在香港的東瑞先生出了本書,一直乏麵緣。2013年歲末,我赴港參加了一個國際文學研討會,東瑞一定要盡地主之誼召宴。他問我還要見誰?我說想拜會文壇老前輩劉以鬯。東瑞說太巧了,他與劉老是忘年交,曾為他出版過“文集”。果不其然,那日,東瑞將九五高齡的劉以鬯、羅佩雲伉儷請來。

劉以鬯,讀者或許陌生,一提電影《花樣年華》和《二〇四六》諒大多熟悉,這兩部由王家衛執導的風靡華人界的影片,其藍本的靈感均取自劉先生的名篇《錯倒》和《酒徒》。劉以鬯先生大名灌耳,他的作品我讀得不多,唯極短篇《打錯了》印象極為深刻。雖是初識,但不覺生分。劉老聽說我來自故土江浙,顯得異常親切。麵對我的提問,他不假思索即席應答。95歲的劉以鬯先生身體健朗,竟與老伴兩人坐地鐵、搭輪渡由港島太古城到九龍赴宴。他思維敏捷,談鋒甚健,記憶力驚人。鑒於他對香港文學的卓越貢獻,特區政府授予他香港榮譽勳章和銅紫荊星章。香港文壇尊稱他為“香港文壇的教父”。當我提及這一殊榮時,劉老擺擺手說,“對於得到什麼和失去什麼,我認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走過了一條長長的崎嶇的路,我還得往前走。 我在上海、香港和南洋編過報,還辦過出版社。”又自謙說“我是個寫字匠”,說罷自己也笑了。接著,他斷斷續續向我們講述他的往事:我是一九四八年由上海到香港遊曆的,後因社會局勢發生巨大變化,錢也用完了,回不去了,全靠一支筆在香港謀生、立足。既編報紙,又是作者。每天至少要寫七八千字,多達一萬二千字。高峰時同時為十一家報刊寫專欄。每天傍晚有的報館來人取稿,有的是我雇人送稿,太太幫我打理這些瑣事,我們忙得很。說到編輯報紙時,他說香港報紙副刊版麵是固定的,約稿、編輯、審稿、發排,直到看大樣劃版麵,一人全包。在言及選稿標準時,他一臉嚴肅,“我是認稿不認人”,惟稿為是,當年有個女作家叫十三妹,言論大膽,文風潑辣,別人看不上,我就喜歡,請她寫專欄。

我問,聽說你有兩個外號叫“彙豐作家”和“嚴肅作家”?劉老點點頭,說我是彙豐作家,講我作品多,一生寫了大概有六七千萬字。說我是嚴肅作家,是我出的書不多,許多文字被我當“垃圾”淘汰掉了。我寫了一生,隻出版兩個長篇《酒徒》和《陶瓷》,四個中短篇集子和三部評論集、翻譯作品。在側的東瑞先生補充說,劉老的創作態度太嚴肅了,《對倒》本是長篇,後刪成中篇出版,《珍品》本是中篇,結果刪成短篇收入集子。最具代表性的是《鳥與半島》,原作六十多萬字,出書時刪去五十萬字,僅留六分之一。我們聽罷,不禁咋舌。劉以鬯談自己的創作理念時說,他寫小說主張“探求內在和真實”,不要過時的寫實主義,主張在手法上要創新(他的《對倒》有人稱為中國最早的意識流小說,極短篇《打錯了》分兩大段,文字基本重複,僅幾百個字不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結尾)。我們請教他對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看法時,他說平等的,沒有尊貴高低之分,純粹是個人所愛不同,他以自己的創作為例:“我寫小說分兩大類,一類是娛樂他人,一是娛樂自己。娛人的作品,是為稻粱謀,求生存,不避俗;寫娛己的,要有新追求,有創造性。” 劉老問我寫不寫文章,我說寫一點,多為自娛,我適時奉上拙著《曾經風雅》,寫的都是民國文化人。他饒有興趣翻著,見到顧維鈞出使的那張照片亮開給我看,說“我知道他”。劉老告誡似地對我說“不要寫了就要出書,出書不能濫”。難怪有人曾評論他,在香港這方流金淌銀的土地上,劉以鬯堅守一方淨土,“一輩子耕耘他那一畝純文學的地”。

在兩個多小時的交談中,劉以鬯談論最多的是上海,流露出濃得化不開的“上海情結”。他說:“我祖籍浙江寧波,但是上海人,土生土長。一九四一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哲學係。我不僅能文,還會武,我武是會打籃球,是校隊的後衛,拿過冠軍,不過也付出代價。”劉老幽默,說時伸出因打球而留殘疾的無名指、小拇指給我看,至今不能伸直。上海給他留下太多的不可磨滅的記憶。他說上海是他文學之路“發跡”的地方,十六歲讀高二時,他發表的小說處女作《流浪的安娜·芙洛斯基》,寫的是上海霞飛路妓女的故事,“為我配圖的是大同中學高我二屆的大師兄華君武,那是我倆唯一的一次合作,刊在《人生畫報》上。”一九四六年,他在大西路(今延安路)家中,創辦懷正出版社,出版了徐訏的《風蕭蕭》,還為施蟄存、戴望舒出過書。他說他最懷念的是提攜過、獎掖過他的柯靈先生。柯靈那時在辦雜誌,欣賞他,常采用他的作品。有一次,柯靈還親自送稿費到他膠州路的家中,令他感動得不得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恢複通信,劉以鬯在他的純文學出版社為柯靈出了“選集”。說到華君武、柯靈,我都認識,而且還聽柯靈談過曾托劉以鬯在港幫許廣平出版《遭難前後》一書的往事。我稱頌劉老的義舉,先生說沒什麼,應該的。柯靈當年幫助過我,他的托請我應該盡力,又說許廣平先生也是他敬重的女士。劉以鬯還特別提“陸大姐”(陸晶清),說他們是抗戰時《掃蕩報》的同事,對他幫助很多,他想組名家的稿子不得門,陸晶清把孫伏園、焦菊隱介紹給他;後來陸晶清赴英,又向社長推薦讓他接班主編《掃蕩報副刊》。提到陸晶清與他在《掃蕩報》共事一節,劉老特別高興,因為談的都是文化圈子的人和事,自然親切又隨意。

劉以鬯亦不無自豪地說,他曾幫助過姚雪垠。我問怎麼回事。他說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某一天,生活困窘的姚雪垠帶著書稿向他求教,劉以鬯見他寫得不錯,接納了。又問他在上海住在哪兒,生活如何。姚說住在一亭子間,窮得有時餓肚皮。劉以鬯請他住到自己的出版社,讓他住在庫房裏安心寫作,跟出版社同人一塊吃飯……言語中看得出,暮年的劉以鬯是位情感豐富、懷舊念舊的人。

劉以鬯說歲月無情,當年上海作家紮根香港的老朋友有葉靈風、曹聚仁、馬國亮、徐訏等,一個個都走了,現在隻有他一人了。說到此,感慨頗深。我問他的生活現狀。他說不錯,有太太精心照顧,身體好,基本上已經不再筆耕,舊作都由太太整理,他現在是安度晚年了,其太太羅佩雲女士比他小二十歲,當年在新加坡是紅極一時的舞蹈演員。自下嫁給窮編輯碼字匠劉以鬯以後,近六十年來,一直做他的秘書、管家、跑腿。晚年又是他的“拐杖”,現在不離他寸步,真是天作之合。

告別時,我請劉以鬯先生賜墨,他瀟灑地寫了“相見歡”三個大字。

張昌華

(張昌華,出版人、作家,原江蘇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著有《書香人和》、《書窗讀月》、《青瓷碎片》,《走近大家》、《曾經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民國風景——文化名人的背影之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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